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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 梅雪煎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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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舍之內,眾人鋪氈就坐,鈴鐺燒起爐火,蓉兒從梅花樹下掘出一個白瓷壇,把裏邊存的梅花雪水倒出來煎沸煮茶。

華雪顏道:“鈴鐺,給孟郎燙壺酒。”孟之豫給她膝頭又蓋上一條毯子,搖頭道:“你又不能喝酒,我一個人喝沒意思,還是陪你飲茶好了。”華雪顏微微含笑,捏捏他的手:“冬日喝酒驅寒,你跟嚴姑娘喝。”孟之豫一怔,雙頰頓時紅到耳根子,一味擺手拒絕:“不了不了,我只喝茶!就喝茶!”

雙穎圍著爐火烤手,聞言也急忙道:“小妹酒量不濟,嫂嫂賞杯熱茶喝便是。”華雪顏擡手掩嘴,斜眉掃她一眼,隨口就道:“就是不濟才要好好練呢,不然以後在家怎麽辦,三杯倒可沒意思。鈴鐺,去拿酒。”

眾人拗不過華雪顏,最後眼巴巴見鈴鐺取了酒來燙上。這時雪水滾沸,蓉兒取茶置於敞口瓷甌中,撥幾朵幹茉莉骨朵進去,用旋滾湯沖之。一盞茶湯綠粉均勻,取青妃白,猶如素蘭雪濤並存,是故謂之蘭雪茶。

蓉兒先端了一杯給華雪顏:“少夫人請用。”雪顏接過嗅了一回,誇道:“好香呵……蓉兒若是出去賣茶,非一杯五十金不賣。”蓉兒嬌羞道:“哪裏!少夫人盡會笑話奴婢,是府裏的茶好,還有梅花雪水也是少爺去年親自采的。”

“真的?”華雪顏驚訝問,“孟郎你還真是賢妻良母,今兒個摘梅花瓣上的雪,明兒個是不是要用鳳仙花染指甲?”她一打趣孟之豫,眾女都笑了。雙穎也咯咯地笑著,插話道:“是啊豫哥,您可真有閑情逸致。是我可不願費這工夫。”

孟之豫被她們笑話有些惱:“什麽話從你們女子的嘴裏說出來橫豎要變個味道,我才不是賢妻良母,我頂多……算是賢惠的相公!”他越說越把自己繞了進去,雙穎鈴鐺蓉兒更笑個不停。孟之豫氣呼呼地指著雙穎,道:“小影子你還好意思笑我!這梅花雪水煮茶的法子是你教我的,大冬天拉我去采雪,我手都生凍瘡了,又紅又腫還流膿,可把我疼死了……”

雙穎始料未及,臉上閃過一瞬的迷茫,很快回過神來圓謊:“哦、哦……瞧我都差點忘了。豫哥,你的手還好吧,如今還長凍瘡麽?”孟之豫細細哼了一聲,不太高興地說:“算是好了,偶有發作。”

“冬日出門記得護手,別碰冰水雪凍,應當就無礙了。”華雪顏的嘴角輕輕勾起一個弧度,摸著孟之豫的手掌搓了搓,低眉道:“今年我幫你采雪,多采些埋在樹底下,讓你明年、後年、大後年,年年都有的喝。”

孟之豫一聽眼睛彎起,漂亮的桃花眼比樹上的梅花還要好看,他露出一口白牙,憧憬道:“往後我們年年在此看雪喝茶,明年的這個時候,小家夥就能陪我們一起看了。”

華雪顏不置可否,只是望著房內墻壁上的一副詠梅詞,喃喃念道:“小梅枝上東君信,雪後花期近……年年衣袖年年淚,總為今朝意。問誰同是憶花人……好一句問誰同是憶花人,私以為晏叔原之詞優於其父,措辭婉妙,一時獨步。”

“雖是清麗婉轉,卻也沈摯悲涼,太傷感了些,我不喜歡。”

鈴鐺把酒燙好給孟之豫,馥郁酒香習習,孟之豫端起來聞了聞,肚子裏的酒蟲都被勾起來了。他嘆道:“可惜了良辰美景,有好酒卻無佳人共飲,差了兩分味道。罷了罷了,我也不喝了,聞聞就罷。”

華雪顏笑著推他:“難道嚴姑娘不是佳人?想喝就喝,又沒人攔你,喝醉了直接睡雪地裏,我就不信凍不醒你。”鈴鐺也幫腔道:“就是就是,姑爺要不醒我一桶水潑上去,咯啦啦給凍成冰柱子!”

打嘴仗孟之豫從來都要輸,在華雪顏含針帶刺的連番諷刺和鈴鐺一連串的得理不饒人攻勢下,他匆匆敗陣落荒而逃。

“嗯……我回房去拿東西,你們照顧好雪顏,我很快回來!”

瞧著他避之不及往外逃的樣子,華雪顏低頭一直笑,笑夠了指著椅子道:“咱們是吃人的老虎麽?瞧把孟郎嚇得。蓉兒,把披氅送給少爺,叫他當心些,雪天路滑。”

蓉兒送披氅去了,鈴鐺在梅舍外采花瓣上的雪。霧凇沆碭,天雲山水一色,屋角瓦楞仿佛積了厚厚白棉,軟蓬蓬讓人忍不住想睡上去。

舍內就剩華雪顏與雙穎,二人誰也沒開口搭話,神情冷漠得更甚窗外冰淩。華雪顏眼角瞥見燙好的酒,拿來倒上一杯就含進嘴裏。

“你怎麽喝這個!”

雙穎驚呼打破沈默。華雪顏把一幹二凈的杯底沖她一晃,吞下酒液徐徐道:“暖身子。”

雙穎杏眼一瞪,罵道:“瘋了你!這麽重的身子還喝酒,你找死啊?我告訴你,你肚子要是出了毛病休想賴我頭上,這些不入流的手段我瞧得多了,誰也甭想陷害老娘!”

華雪顏面色淡淡,道:“就喝一杯半杯出不了岔子,這小家夥是個命硬的,我知道。”她緩緩撫著隆起的小腹,眼神幽然淒涼,“如果不命硬,也不會這個時候來,好似今年臘月特別冷……”

雙穎這才松了一口氣,翻個白眼:“是嗎,我不覺得。冷就多燃幾個爐子,反正孟府有得是錢,金山銀山也能燒給你取暖。”

華雪顏微微垂首,低低出聲:“我倒是恨不得一把火燒了這兒……你叫什麽名字?”雙穎楞了一下,道:“我叫雙穎,花名穎兒。”華雪顏搖頭:“我是問你真名,誰問你這個了。我知道你不是嚴霜影。”

雙穎心想反正三番四次在她面前露了底,幹脆也不裝了,一拍腿氣道:“我真叫雙穎,成雙成對的雙,新穎的穎!是豫哥聽見我說自己叫雙穎,一廂情願以為我是那個霜影,是他自己誤會,又不關我的事……”她努了努嘴以示不滿。

“音同字異,差以千裏。十輪霜影轉庭梧,應當是這句詩裏的霜影才對。”華雪顏心平靜氣緩緩道來,又問:“你準備在這裏待多久,你就不想走?”

“這裏遍地金子,撿都撿不完,幹嘛走啊!”雙穎把妓娘窯姐的豪氣拿出來,端起酒壺對著嘴猛喝幾口,完事用手背擦擦嘴角,咧嘴道:“我承認我就是愛財,我想富貴,所以我要待在這裏。其實你還不跟我一樣?害怕過苦日子,所以嫁個有錢少爺,再替他生個兒子,就什麽都有了。說實話吧,你也就是命比我好點,生在了官家,不然哪兒有這福氣。我嘛命苦命賤,濫賭的爹軟骨頭的娘,一個拿我賣錢,一個吃不起苦就偷偷跟人跑了。所以我才淪落進了窯子,你也知道咱們這種女人,趁著年輕多撈一些,夠本了就收山,換個地方換個名字找個老實男人嫁了,後半輩子種田餵豬吧。”

不知為何,華雪顏看見她便想起了死去的海棠,忽然覺得她除了有些討人厭,倒也不算大奸大惡之人,於是道:“你想要多少?開個價我給你,你拿了錢遠走高飛。”

“我現在不想要錢了。”雙穎呵呵擺著手,托腮顯露真性情,倒也有幾分嬌俏可愛,“豫哥是個好人,跟著他挺不賴的。女人一輩子說白了不就是找個好男人嘛?你現在給我多少錢我也不走,我要嫁給豫哥,一定要嫁他。再說孟家那麽有錢,誰稀罕你那兩個子兒,嘁。”

華雪顏無奈道:“你知不知道以你如今的身份……留在這裏絕非好事,不管你相不相信,我絕不是要害你。就拿中秋落水來說,是有人故意害你。”

“哈!誰能害我,除了你我想不出別人了。”雙穎揮揮手,不把這些放在心上,“只是一樁意外罷了。我說你是不是也太小氣了點?哪個男人不三妻四妾的,豫哥就算現在不納妾,你能保證以後也不納?甭說遠了,現在你這大肚子怎麽伺候他?按我說你還不如讓我進門,我保證不跟你作對,反正我也就是想過些富貴人家過的日子。我清楚男人得很,哪兒來的一生一世一雙人,我呸!那是戲文裏騙沒出過門的小姐的,老娘不吃這一套。”

“你如此性情也算率真不羈,比起那些工於心計的女子好了不知多少。”華雪顏聞言不慍不怒,反而誇了雙穎,言語中還在勸她:“雙穎姑娘你聽我一勸,孟府裏面水深無底,什麽時候被什麽人算計了也不知道,你何必來趟這趟渾水。再說你不是真的嚴霜影,現在孟郎不察,長年累月難保他不會發現你的破綻,到時候你要如何自處?你走吧,拿了錢去過你的逍遙日子,豈不快活。”

“我說你這人!”雙穎突然一拍桌子,眉宇間已然不耐,“幹嘛總來管我,我要留要走是我的事,有本事你叫豫哥趕我走啊。真是的,小肚雞腸的女人……”她暗地裏惱怒華雪顏溫柔表象下的利刃,頓了頓忽然察覺到一件重要事。

“姓華的,你怎麽一口一個我不是嚴霜影?你怎麽知道?”

華雪顏見她固執如斯,無奈一嘆,端起已經涼了的茶湯喝了一口,眼皮也不擡:“我與她……認識很多年了,算是發小。”

雙穎一驚,忐忑道:“那她現在何處?不會突然有一天跑回來壞我的事吧!”她苦惱地扯住一縷頭發,“真是愁死我了,又不知道會掉多少頭發……日日梳頭都要掉一大把……”

“這個你放心,她不會的。”華雪顏睫毛輕輕顫抖,定定心神擡眼看著雙穎,用無比肯定決然的口氣說:“她已經死了。”

臘八一過很快就是除夕,然後正月、元宵。整整一個冬天華雪顏都足不出戶,安安心心在家養胎。期間李青秋有意無意說過幾次給孟之豫收兩房人伺候,不等華雪顏出聲,孟之豫已經沈著臉一口回絕,還連著甩了幾天臉子,嚇得李青秋不敢再提這茬。雙穎見狀咬牙切齒之餘也不敢貿然送上門倒貼,幾乎都有些沈不住氣了。

梅謝春來。雪融柳綠,眼看就漸漸入了仲春。華雪顏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。

“娘子娘子!他踢我了!”

含清齋裏孟之豫把耳朵貼在華雪顏圓滾滾的肚子上聽聲音,一臉懵懂喜色,高興地手舞足蹈大聲亂叫。

華雪顏含羞帶笑的說:“就是專門要踢你,替我出氣。”孟之豫笑嘻嘻纏著她,道:“是是是,隨便你出氣。現在是娘子大人最大。”

“那當然,誰叫我肚子最大。”華雪顏笑過後不覺皺眉,“現在腳腫得厲害,走路很費力,晚上也不好睡。孟郎你這幾夜怕是也沒睡多少,不如今天晚上叫鈴鐺過來吧。”

孟之豫一臉苦相:“那我睡哪兒啊?”華雪顏抿嘴斜睨他一眼,道:“夫人昨個兒來看我,說煙霞和思雲年紀不小了,是不是該婚配什麽的。叫我問問你的主意。”孟之豫一聽懂了,哼道:“愛怎麽怎麽,關我什麽事兒,我現在只想著你和乖兒子。”

“終日要你照顧我也是不妥,小家夥出來還有兩三月,你……”

“嘿嘿——”孟之豫不要她說完,湊上去咬了她嘴巴一口,憋著一股氣道:“自從發現有了小家夥你就不讓我碰你,我可是算著的,你已經欠我整整半年多了!娘子啊娘子,這筆賬你可要慢慢還喲……”

“色中餓鬼。”華雪顏沒好氣戳他腦門一下,“滿腦子想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,下流胚子!”

孟之豫被罵也樂呵呵的,繼續黏著華雪顏廝纏。倆人玩了一會兒他想起馬上就是中和節,戶部還有差事,於是急匆匆又換了官服去衙門了。等人一走華雪顏也百無聊賴,便喊來蓉兒陪她說話。

“少夫人,奴婢做了雙寬松的新鞋,您試試。”

華雪顏穿上新鞋覺得舒坦不少,於是叫她扶自己出去走走。兩人一同出了含清齋,正在花園子走著看著,冷不丁看見煙霞從邊上小徑匆匆穿過,手裏面提著什麽東西,好似是熬藥的罐子,一團汙黑。

蓉兒下意識倒退一步,有點怕怕的。華雪顏安撫地捏了她手一下,問:“沒事的,她已經走了。”蓉兒拍拍胸口,怯怯道:“幸好沒讓她看見我,不然又要設法子折磨人一頓才罷休。”

“你該多像鈴鐺學學,那小丫頭什麽都不怕咧,脾氣蠻腕子也有力氣,打架很厲害。”華雪顏隨口安慰了蓉兒兩句,又問:“煙霞不是在夫人院子裏伺候?怎麽從嚴姑娘那邊出來?”

蓉兒道:“對了少夫人,奴婢前幾日便聽說嚴姑娘不好了,連床都下不了,可能是夫人叫煙霞過去照看。少夫人咱們趕緊回去吧,您有身子的人不要靠近那種地方,當心染上病邪。”

誰知華雪顏一聽雙穎病重心頭咯噔一下,雙眸沈沈思忖須臾,不容分說就拉著蓉兒走:“去看看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小梅枝上東君信,雪後花期近。年年衣袖年年淚,總為今朝意。問誰同是憶花人。——摘自晏幾道《虞美人》

十輪霜影轉庭梧——摘自晏殊《中秋月》

晏幾道字叔原,是晏殊的兒子。個人覺得晏幾道言情之詞更加沈婉動人,淒然悲涼符合本文女主心態。

親大家╭(╯3╰)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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